王章夫妻

◎王章，字仲卿，汉时泰山人。初为诸生①，游学长安，独与妻居。家贫无被，病，卧牛衣［编乱麻为之］中。与妻涕泣，妻厉声曰：“仲卿，京师尊贵，在朝廷人，谁踰仲卿者？今疾病困厄，不自激昂，乃作儿女子态，何鄙也？”成帝时，章为京兆尹，王凤以帝舅当权，浊乱朝政，杀人指顾间②。章虽为凤所举，独不附凤，欲上书弹③之。妻曰：“人当知足，独不念牛衣中涕泣时耶？”章曰：“非女子所知。”书上，果下廷尉，妻子皆收系④。章小女年可十二，夜起号呼曰：“平生［常日］狱上呼囚，数常至九，今八而止，我君［父也］素刚，其先死乎？”明日问之，章果死，妻子皆徙合浦⑤。章为京兆二年，死不以罪，众庶冤之。

吕氏曰：夫妇有同德以相济者，于陵、黔娄是已；有异见以相成者，王章与妻是已。牛衣之悲，儿女之态也，而其妻鄙之，章遂能自奋以显其身。凤书之止，章妻世俗之情也，而章竟不从，遂至直言以成其志。论成败，则妻不为不智；论是非，则章不为不忠。彼同恶者胥陷于非，乖戾者各执其是，非德业之赖也。古贤夫妇为闺门好友，故彼此相观，而一言动不藏，辄恐相愧。吾于此传有感。

夫妇之间有同心一德互相成就的，像于陵、黔娄夫妇；有以不同意见而相辅相成的，像王章和他的妻子。当日王章在牛衣之中悲泣，像小孩子一样，而他的妻子鄙视他，使得王章能够自立奋发而扬名于世。王章妻子劝止王章上书弹劾王凤，这是出于世俗之情，而王章最终没有听从劝诫，于是因为正直的言论而杀身成仁。若论成败，王章的妻子不是不明智；若论是非，王章不是不忠诚。有的夫妇共同作恶，最终都会陷于不义，而有的夫妇意见相背，又会出现各执其是的情况，这些做法对于夫妻提升自身道德修养没有什么益处。古时候贤良的夫妇就像是闺门之中的好朋友，因此互相监督着对方，若自己有不好的言行，就怕愧对自己的伴侣。我对王章夫妻的传记深有感悟。诸生：求学之人。杀人指顾间：指，手指。顾，目视。意谓随意杀人、草菅人命。弹：弹劾。收系：拘禁牢狱之中。合浦：地名，今属广西省。

王霸夫妻

◎王霸少立高节①，光武②时，连征不仕，妻亦美志行。霸初与同郡令孤子伯为友，后子伯为楚相③，其子为郡功曹④，子伯令之奉书⑤于霸，车马服从⑥，雍容如也。霸之子方耕于野，闻宾至，投耒⑦而归，见令狐子，惭沮⑧不能仰视。霸目之，有愧容。客去，久卧不起。妻怪，问之。霸曰：“吾与子伯素相若，向见其子，容服盛光，举措有适。而我儿蓬发历齿⑨，见客有怍⑩容。父子恩深，不觉自失耳。”妻曰：“君少修清节，不顾荣禄。今子伯之贵，孰与君之高？奈何忘宿昔而惭儿女子乎？”霸崛［音掘，猛起］起而笑曰：“有是哉！”遂相与终身隐遁。

吕氏曰：富贵不足荣，亦不为辱；贫贱不足慕，亦不为羞。使霸有可行之道，何必慕箕颍?以为名高？霸无仕进之心，何必见赵孟?而生愧色？总之真识不定，道心未纯耳。其妻对景当局，不知视霸何如？然“清节”数语，则确然隐君子之高蹈?也。

富贵不足以让人感到光荣，也不必为之而感到耻辱；贫贱不足以让人仰慕，也不必为之而感到羞愧。假使王霸有可行乎天下的大道，又何必仰慕许由、以隐逸避世为名节高尚呢？假使王霸没有出仕做官的想法，又何必看到赵盾而露出惭愧的容色呢？总的来说，王霸对于事理的识见还没有定型，他的求道之心还未达到精纯的境界。若是他的妻子也看到了当时的情景，不知道会不会也像王霸一样感到惭愧呢？然而，她说“清节”的那几句话，则确实流露出了隐世君子的超然志向。王霸少立高节：王霸，字儒仲，太原广武人。王霸自少时便有清高的气节，在王莽篡位期间，拒绝与官宦结交，在光武帝时又拒绝出仕。光武：汉光武帝刘秀，汉代中兴之主。楚相：东汉时分封藩王，有藩国楚国。楚相即藩楚的国相。功曹：官职名，汉代每郡设有功曹史，简称功曹，处理人事和部分政务。奉书：送书信。车马服从：车马随行。投耒（lěi）：投，放下。耒，耕地用的农具。惭沮：惭愧、沮丧。蓬发历齿：蓬发，头发蓬乱。历齿，牙齿稀疏。怍：惭愧。

?箕颍：箕，箕山。颍，颍水。传说帝尧要让位给许由，许由不受，于是去到箕山之下、颍水之阳耕食终身（见《吕氏春秋·慎行论·求人》）。后人多以“箕颖”指代许由隐逸之事。此处意谓无需追慕许由隐世的高名。

?赵孟：晋国正卿赵盾。赵盾理政期间，权倾朝野，位极人臣。此处意谓无需惭愧权势功业不及赵孟。